「土」又怎樣?土才是一切的源頭-Perth總觀察

文/周寬柔

若能依行政區分權來想像一個地域的藝術文化氣質,對於Perth的第一印象,是這裡好「地方」,而且是一個好大的地方。

主要以海岸線和中產郊區組成,卻又顯得遺世獨立,多數人從事礦產和能源相關行業,少少的工時,其餘時間泡在海邊或樹林裡,是家庭或退休人士完美生活的首選。反之,因為人種組成單純、地域性所產生的移動習慣和安居樂業的生活模式,在文化推廣的面向上卻較為困難。

我們住在小小一區的市中心,火車站的一邊是城市樣貌的商業大樓、精品店與高級酒店,另一邊則是較為混雜的街區,大學、美術館、華人區、夜店和酒吧都在此聚集。不同於平日的街道,一到週末,精心打扮的人群湧進市中心尋樂,喝著酒精只有半份的雞尾酒。街上充斥著千禧年代的美國流行樂和英式鄉村搖滾,每首歌大家都會唱,就像一份恆久不變的播放清單。

*伯斯最大的公園-國王公園,可眺望一整片市中心的景色。

我常觀察著在這樣的生活環境底下,人們為何移動、為何聚集?藝術節又如何在其中扮演關鍵的角色?

拜訪伯斯時,正值當地的藝術節與藝穗節。藝術節除了有世界知名的阿喀郎.汗舞團和西澳芭蕾舞團的演出,其餘節目主要由演唱會、展覽、電影放映和免費的市民參與活動組成。而藝穗節主要是由脫口秀和音樂演出組成,舞蹈類別的節目不到三分之一,性質更像是地下社團的成果展演,例如國標舞、電臀舞(Twerking)或BDSM繩縛的公開演出。藝術節的票價落在台幣1000~1500塊之間,而藝穗節最便宜的票價也要台幣800左右。即便因票價偏貴沒有去看演出,還是參與了節內免費的活動與視覺藝術展覽。深刻的感覺到藝術節很像表演藝術版的Netflix,為市民而設計大眾化、娛樂性的節目選擇,並在市中心必經的空間裡加上一些免費的文化推廣活動,讓大眾週末的娛樂可以有更多元的選擇。以藝術節參與作為途徑,終點是市內的節慶文化,讓人群聚集、流動,或許是形塑伯斯藝術節策展選擇的關鍵。

*伯斯藝術節中的免費展覽,藝術家把廢棄的購物中心中的美食地下街變成生態棲地。

在伯斯的日子,從視覺藝術的面向、文化習俗到遊山玩水的經歷,無一不感受到濃濃的「土性」—-與土地(Land)的連結與原住民文化歷史的提及。

從剛下飛機開始,友人I就提到了前幾天是他們的國慶日。歡慶建國的另一面向,卻是原住民歷史上哀悼的被殖民日,因此在這天總會有大規模的抗議與遊行。無關種族是否為原住民,而關乎於你如何認同這塊土地和歷史詮釋的歸屬。而這點從Acknowledgement of Country(承認國家儀式/土地認同宣言)儀式就可以看出。演出的開始前、每天工作坊開始前,甚至email簽名檔後側,任何人在承認國家儀式中都擁有話語權。宣言內容大致相同,但沒有標準的詞彙,可以發現每個主持者都有一些差異。而也是因為這些反映個人、反映當下的差異,更感受到其動機如此純粹。

這是一個發自內心、不流於形式的尊重與土地認同,而我選擇用這份認知開啟一天、共享空間。

  坦白而言作為一名外來者,剛開始很無法釐清自己對這些儀式的感受。前期的感官認知上,儀式是不斷重複出現的語言,而且是權利和政治的語言。我唯一能連結的,卻是臺灣在1945-1990年代放映電影之前要起立唱國歌的舊俗,一段我沒切身經歷過、也無法認同的歷史。當我將自身與這些儀式拉開距離時,看見的是意識形態如何藉由文化行為傳播。而這樣去脈絡化的視角也使我矛盾、不安,同時也產生更進一步認識興趣。

然而即便認知還沒抵達,肉身已經抵達此土地上的我卻開始從感官開始靠近/被靠近……

Perth Moves由Welcome to country的演講和煙燻儀式開幕。那是我在2019年澳洲大火的新聞後,第一次在這片土地上看見火和漫天白煙。相較於森林大火的毀滅性,儀式中的火代表淨化與重生,由土地的擁有者-當地原住民長老來主持。相似於我們進劇場的祭台儀式,Welcome to country儀式除了在徵求土地的同意、與外來者的相互認同,更是一份來自住民的祝福,祝福我們在此地的時光平安、受保護。感受煙燻的溫度、嗅著燃燒後的植物清香,我們逐一排隊跪在長老前,他將過水的聖草圍繞在你的脖子後,輕輕地對著你複誦儀式語言、吹氣。即便重複了三、四十次,還是可以很紮實地感受到,每一次長老帶著自身的使命慎重地去觸碰,傳遞純粹的祝福和認同。聖草的水珠遺留在我的肩頸,在儀式結束後感覺到一股清新的能量湧出,並對能經歷到這個祝福儀式感到感激。

*在Perth Move主要場地-國王街藝術中心外舉辦的煙燻儀式。

關於森林的火,我還聽了不少故事……

友人J是原住民身份的藝術家,也是擁有轉述權的文化工作者。意即她經過族內認可,有口述特定歷史和神話的資格。她時常跟我分享原住民的知識,例如歷史上「被失竊的世代」、族內神話、醉心的描述家鄉的土地,還有「文化燃燒」。「文化燃燒」是指族人在野火季節來臨之前,定期地在森林點火,使用傳統技術燃起低高度、慢速的火,把有如燃料一般的大量枯葉、枯枝先燒掉。膝蓋以下的低高度讓高處的樹木依舊存活,而慢速讓動物和昆蟲有時間找到地方避險。

在「文化燃燒」的概念裡,世上萬物和火是共生關係。澳洲1.2萬種原生植物中有一些稀有的品種只會在燃燒後的灰燼中冒出新芽,而很多植物也需要煙的薰陶才能穩定的生長。

旅居歐洲、到處駐村的友人G,當年回到家鄉,看到這些在灰燼中生長的花苞,決定在這片焦黑的土地上種下自己的藝術和家庭。把1.2萬種原生植物畫下來,在過程中跟土地學習生存,並轉化成藝術。他用「Slow Burn」來形容伯斯的藝術發展,不管是發脾氣(美式厘語)還是物理燃燒,在這個形容裡,我好像可以聞到樹木經過太陽烘烤所散發的油脂香,那股能量緩慢的、不間斷的累積,是「Slow Burn」,也是「Slow Grow」。

親身踏入他們口中的Land、身在其中時,才更體會了這些故事和儀式與土地的連結是如此鮮活。

這裡的物理條件反應相當直接。夏日乾燥的45度高溫,陽光是散開的白,手機螢幕調到最亮也難以看清楚。國家公園的大瀑布早已乾涸,坦露出大片赤裸裸的岩石,往上延伸有五六層樓那麼高。樹林裡沒有茂密翠綠的樹蔭,多數是淺色樹叢與葉片小又稀疏的樹組成。植物把珍貴的水份藏在內裡,油脂在外,健行在陽光烘烤萬物的沙質土地上,充滿濃濃的桑拿香氣。一切看起來是如此乾燥又了無生氣,但當你停下、安靜下來時,又可以在岩石底下、樹幹中間發現充滿了生機、忙碌於日常生活的小動物們。本以為了無人煙的自然環境,走了十分鐘就碰到退休人士的豪宅村,完全體現了大瀑布就是他們的後花園-自然就是日常的生活型態。

人是自然的一部份、社會與自然共生,或是說本為一體。

  當旅程結束,我回看對於Acknowledgement of Country儀式的看法時,視角從種族政治轉向為人在土地之中的姿態選擇。選擇一種文化認同、甚至是一種信仰的背後反映了在當代氣候極端等條件底下,我想要跟自然、跟他者和社會所建立的關係。而伯斯的藝術家,無論是回看種族歷史、向土地學習或是擾動居民的移動邏輯,都是回到源頭,將當下的生存轉化為創作。生長、生活在台北的我,沒想到在去了一趟伯斯之後,重新思考在台灣我如何認知「地方藝術」與其脈絡,如何與「土」親密與探索其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