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來,丨去的王甯❤️

文/王昱程

引言

本文旨在觀察王甯於2021年受Thinkers’ Studio 思劇團的支持、國藝會補助,參與新加坡Dance Nucleus策劃,為期四個多月的跨國線上當代舞蹈編創實踐研習計畫「(CP)3」(1),其徵選亞太地區的新生代藝術家為學員,與八位資深藝術家密集工作。後續Thinkers’ Studio思劇團與王甯邀請工作坊同學Albert Garcia與Megan Sin以及《運動提案》的合作藝術家們,分別針對「歷史」、「性別」與「實作」三個主題開設課後聊天室 (2)。以下王甯簡稱「甯」,全文夾雜些許我對甯和甯的作品的觀察和認識,寫起來可以說是把訪談當告白信一般慎重處理(自己講)。

令外人摸不著脈絡的生涯規劃

甯是個有點過度老實也過度任性的獅子座,在劇場裡頭,不斷改變自己的角色的強烈內在驅力大概不會有耗盡的一天。研究所時期,甯游移在研究、表演、創作和排練助理等不同角色之間,解析出獨到的「觀看」論述,以此為主題創作獲選新人新視野,發表《丨丨》(2018),一時之間討論熱烈,大家都在關心甯的下一步的時候,甯埋頭苦寫論文半年,卻在隔年(2019)不太灑脫地,忍痛放棄糾纏六年的研究所學業。

大概是熬過低谷,從2020年獲選參加ARTWAVE「能動者平台#1台灣/日本」計畫與梅田宏明合作、發表獨舞《十五分鐘運動提案》,到2021年獲選參加 [CP]3、舞作《運動提案》受邀發表於母校的大觀國際表演藝術節,獲台新藝術獎提名,我們這些外人再次想說,甯要沖起來了。

問起2022年的計劃,甯一派輕鬆地回答「目前想回頭專心當表演者,正在參加兩個作品的排練,希望有機會演個戲,其他還不知道。」

在生活和創作中練習接觸即興的精神

(CP)3的過程中與甯合作的兩位導師皆是受各自文化脈絡中古典或傳統的舞蹈訓練。Padmini Chettur來自印度清奈,師承傳承婆羅多舞,並結合瑜伽和傳統武術革新婆羅多舞的大師Chandralekha。Padmini的作品,於外型而言,幾乎脫離任何舞蹈形式,將身體擺置在言說(discourse)之中,用細微的運動(movement)顯現身體本就蘊藏的歷史與時間。(3) 另一位導師,是較為台灣人熟知的Pichet Klunchun,他一方面反思泰國的觀光發展,與傳統舞蹈被操作成國家政治宣傳的敘事工具,同時持續進行傳統的身體訓練,研究傳統文化,發展當代舞創作。(4)

甯藉由兩位導師的課程分享,重新以後殖民與反東方主義的論述方法,檢視自己的舞蹈之路,回顧舞蹈科班的升學過程,「不知道為什麼,幼兒律動學一學,下一步會變成學芭蕾、民族舞、古典舞、武功、現代舞?進入科班以後,更不理解為何國民義務教育的學科跟舞蹈班的術科會完全沒有交集?然後,在某一時刻,不進北藝大不夠頂尖的概念也鑽進了我的意識。」學舞的前二十年,甯的身體與意識的建構始終被迫處於分裂狀態,一路跌撞,好不容易在研究所,擠身一直考不進的那所北藝大,讀文化研究與評論組,總算找到途徑讓自己在閱讀思考面的學科和身體實踐面的術科整合為一體。

這回我好像有點聽懂了,甯所謂將接觸即興的精神實踐於生活的堅定。甯始鍾情於1970年代,Trisha Brown探究身體本身就會思考的創作意圖,和Grand Union去中心化的群體決策方式,「練習接觸即興,對我而言不只是一種技巧或形式,它更像是透過身體實踐的哲學思辨,根本地影響我的生活態度。」這解釋了我們為何幾乎不會在甯的作品裡,見到接觸即興經典技巧。甯的工作方法 (5) 正如接觸即興一般,專注地聆聽,並且回應當下的身體關係和好奇,不急著做出什麼了不起的事。

藝術關懷?(攤手)「我好像不會這麼說」,練到哪說到哪的甯

甯很敏銳,對世界總是滿眼的觀察,全身感觸,但我感覺甯有一個創作慣習,會淡化自己的立場,好像嘗試著不激化某種對立。當我終於逮到某個女性在訪談一開始我劈頭就問,《運動提案》全場只出現生理女性的創作合作夥伴是何意?「直覺上女性比較願意傾聽,但這是一句自打臉的話。」「所有事情都是連在一起的」,甯的關懷和創作是存在於她的生活網絡當中,我追問點對點的相互影響還真的顯得笨拙。

「能動者平臺」與梅田宏明合作,脫離既存的舞蹈範式,參與合作者的身份既非舞者在跳編舞者的作品,也非自編自跳的編舞者,尋找為自己而舞的表演方法。甯反思「在這以前,在排練場我沒有明確的方法。直到我與梅田宏明因為語言的隔閡,我必須先寫下想說的話,而開始書寫,把日記一般的排練日誌連同排練影片一起寄給梅田宏明」,這才開始重新設想「人與人之間到底能夠如何『理解彼此』, 產生真正的『對話』?」

2020年看過《十五分鐘運動提案》以後,我開始明確地感覺到甯在自己創作中的表演,就是沒什麼強烈的存在感,從甯探索身體如何被觀看與量測,到拆解不主動創造意義的身體運動,她看起來是透明如水,是薄霧慢慢散向觀眾身體的質地,絕非大浪噴濺。

接觸即興所談的對等「不是通通都一樣,而是人與人之間專注於相互觀察、聆聽、並且調頻。」也許可以進一步解讀,甯的創作與表演是在製造調頻的機會。(CP)3的過程中Eisa Jocson的課程風格更讓甯更篤定在自己工作態度「Eisa所帶領的討論,全然地允許等待,當時間慢慢地經過,大家開始願意慢慢安靜下來,可以很明確地感受到我們對於彼此的回應和接續可以不為填補空白的時間所造成的焦慮。」這也應證了與甯一直以來即便對現實或議題懷抱批判與反思,卻總以「好像不會這麼說」來回應觀眾的聯想,那是出於覺察己身發言在社會結構和脈絡上的位置與意義,而決定讓空白停留在意義的聯想當中。

成為甯的夥伴或粉絲,是不會介意甯總讓自己墊在作品最後面的習慣。「在工作《運動提案》的過程中,我通常不會成為那個第一個說出這個作品要幹嘛的人。」連製作人暨創作陪伴高翊愷都忍不住提問:「這不是你的作品嗎?為什麼把自己壓得這麼後面?」甯反而得意地說《運動提案》有著得天獨厚的工作環境:「我很幸運遇見一群不急於得到答案,願意陪我耗時間,慢慢認識彼此,建立屬於這個作品的認識方法的夥伴。」

說不出什麼漂亮話的結語

提兩個甯在「性別篇」的課後聊天室裡的重要分享:

  1. 提起在(CP)3中,講師小珂與子涵以「公共空間」為主題的討論中,甯原本發展的「倒垃圾計畫」希望「攪擾」潛藏在倒垃圾人龍隊伍中的距離與秩序,但是甯卻在分享這個行動經驗的時候哭著承認「這個行動失敗了,我完全沒有攪擾空間。不知道為什麼行動的當下我很害怕,我開始質疑自己在日常生活當中對於到垃圾與到垃圾的人根本毫無認識,卻在此刻宣稱自己要做一個藝術行動,要唐突地攪擾這個空間?」
  2. 講師Melati Suryodarmo分享自己的作品《The Promise》所呈現之女性的生命歷史,開啟思考藝術作為療癒途徑的可能性,連結甯仍然在消化中之母親死亡的事實。
    (我連想到2021年某次私下談話,甯告訴我甯的母親的離世時間與318青年佔領立法院行動的時間相近,當時母親的狀況讓甯在那個當下無法真正靠近那場巨大的公民行動。於是當我聽到上述兩點,我的腦中萌生了一個完全不能負責任的解讀:甯在自己所關心的公共事務上,總是來回兜著圈子,但這個迴圈會逐漸縮小,逐漸靠近甯的母親也靠近某種行動,到時,那個時空的皺褶裡頭的沾黏和纏繞都會漸漸鬆開。)

2021年過好過滿以後的問起《運動提案》,甯毫無遮掩的說:「我明確地知道這畢竟是王甯的作品,再怎麼努力不讓夥伴配合我在創作上的渴望,還是一個悖論,甚至給合作夥伴帶來不少困擾,我也常常跟自己打架。」她清楚地點出「我們目前還是蠻保守的,現階段我們的個性以及我們對彼此的認識,是不會走到犯規邊緣的,當然不是說犯規是我的目標啦,不過我好像對危險有那麼一點好奇和期待。」

繼續練,繼續找,繼續繞,王甯三十歲的小小階段呈現,以這個運動中的狀態,存在於2021年底。

「像是我們的談話,我也會想說我是不是要把論述弄漂亮,但最後還是決定素顏。」

(1). Dance Nucleus網站上針對(CP)3的介紹
(2). 三場課後聊天室的活動介紹網頁
(3). Padmini Chettur的個人網站
(4). 可延伸閱讀臺灣舞蹈評論人暨策展人吳孟軒的評論〈二十年磨一劍《No. 60》〉
(5). 王甯在(CP)3過後產出的工作手冊(workbook)